明史紀事本末卷之五十五 沿海倭亂
太祖洪武二年夏四月,時倭寇出沒海島中,數侵掠蘇州、崇明,殺略居民,劫奪貨財,沿海之地皆患之。太倉衞指揮僉事翁德帥官軍出海捕之,遇於海門之上幫,及其未陣,麾兵衝擊之,斬獲不可勝計,生擒數百人,得其兵器海艘。命擢德指揮副使,其官校賞綺幣白金有差,仍命德領兵往捕未盡諸寇。
三年三月,遣萊州同知趙秩,持詔諭日本國王良懷,令革心歸化。日本,古倭奴國,在東海中,綰波而宅。自玄菟、樂浪底於徐聞、東筦,所通中國處,無慮萬餘里。國君居山城,所統五畿、七道、三島,為郡五百七十有三。然皆依水附嶼,大者不過中國一村落而已。戶可七萬,課丁八十八萬三千有奇。自元帥討日本者沒於水,不得志,日本亦不復來貢。至是,帝遣使諭降之。
四年冬十月癸巳,日本國王良懷遣其僧祖朝來進表箋,貢馬方物,並僧九人來朝,又送至明州、台州被掠男子七十餘人,詔賜文綺答之。
十二月,詔靖海侯吳禎籍方國珍所部溫、台、慶元三府軍士,及蘭秀山無田糧之民嘗充船戶者,凡十一萬一千七百餘人,隸各衞為軍。仍禁濱海民不得私出海,時國珍餘黨多入海剽掠故也。禎既至,三郡每挾私意,多引平民為兵,瀕海大擾。寧海知縣王士弘曰:「吾寧獲死罪,不可誣良民為兵。」即上封事,詞甚切,上立罷之。
六年春正月,德慶侯廖永忠上言:「今北邊遺孼,遠遁萬里之外,獨東南倭寇負禽獸之性,時出剽掠,擾瀕海之民。陛下命造海舟,翦捕此寇,以奠生民,德至盛也。然臣竊觀倭夷竄伏海島,因風之便,以肆侵略,來若奔狼,去若驚鳥。臣請令廣洋、江陰、橫海水軍四衞添造多櫓快船,令將領之。無事則沿海巡徼,以備不虞。倭來則大船薄之,快船逐之。彼欲為內寇,不可得也。」上從之。
七年夏六月,倭寇膠海,靖海侯吳禎率沿海各衞兵,捕至琉球大洋,獲倭寇人船,俘送京師。
十三年春正月,胡惟庸謀叛,約日本,令伏兵貢艘中。會事覺,悉誅其卒,而發僧使於陝西、四川各寺中,示後世不與通。
十七年春正月,倭頻寇浙東,命信國公湯和巡視海上。築山東,江南、北,浙東、西海上五十九城,咸置行都司,以備倭為名。
二十年二月,置兩浙防倭衞、所。
夏四月戊子,命江夏侯周德興往福建福、興、漳、泉四郡視要害,築海上十六城,籍民為兵,以防倭寇。增置巡檢司四十有五,分隸諸衞。
二十二年冬十二月,倭寇寧海,尋犯廣東。
二十七年春二月,倭寇浙東,命都督楊文、劉德、商暠巡視兩浙。復命魏國公徐輝祖、安陸侯吳傑往浙,訓練海上軍士,同楊文等防倭。
秋八月,命吳傑同永定侯張全往廣東,訓練海上軍士防倭。
冬十月,倭寇金州。
三十一年春二月,倭寇山東、浙東。
成祖永樂元年,日本王源道義遣使入貢,賜冠服文綺,給金印。
四年冬十月,平江伯陳瑄督海運至遼東。舟還,值倭於沙門,追擊至朝鮮境上,焚其舟,殺溺死者甚眾。
九年春正月丙戌,命豐城侯李彬、平江伯陳瑄等率浙江、福建舟師捕海寇。
三月,中軍都督劉江守遼東,不謹斥堠,海寇入寨,殺邊軍。上怒,遣人斬江首;既而宥之,使圖後效。
夏五月,倭寇浙東。
十四年夏五月,敕遼東總兵、都督劉江及緣海衞、所備倭寇,相機捕。
命都督同知蔡福等率兵萬人,於山東沿海巡捕倭寇。六月,倭舟三十二艘泊靖海衞楊村島,命福等合山東都司兵擊之。
十二月,置遼東金州旅順口望海堝、左眼、右眼、三手山、西沙洲、山頭、爪牙山敵臺七所。
十五年春正月,倭寇浙江松門、金鄉、平陽。
冬十月,遣禮部員外郎呂淵等使日本。先是,帝命太監鄭和等齎賞諭諸海國,日本首先歸附,詔厚賚之。封其鎮山,賜勘合百道,與之期,期十年一貢。無何,捕倭將士俘數十寇獻京師,俱日本人,羣臣請誅之,以正其罪。上乃遣淵賜勅切責之。
十七年夏六月,遼東總兵、都督劉江大破倭寇於望海堝。
先是,江巡視各島,至金州衞金線島西北望海堝上。其地特高廣,可駐兵千餘。詢諸土人,云:「洪武初,都督耿忠亦嘗於此築堡備倭,離金州城七十餘里。凡寇至,必先經此,實濱海咽喉之地。」上疏「請用石壘堡,置烟墩瞭望」。上從之。一日,瞭者言:「東南夜舉火有光。」江計寇將至,亟遣馬步官軍赴堝上堡備之。翼日,倭寇二千餘乘海直逼堝下,登岸魚貫行。一賊貌醜惡,揮兵率眾,勢銳甚。江令犒師秣馬,略不為意。以都指揮徐剛伏兵於山下,百戶江隆帥壯士潛燒賊船,截其歸路。乃與之約曰:「旗舉伏起,鳴礮奮擊,不用命者,以軍法從事。」既而賊至堝下,江被髮舉旗鳴礮,伏盡起。繼以兩翼並進。賊眾大敗,死者橫仆草莽,餘眾奔櫻桃園空堡。官軍追圍之,將士奮勇,請入堡殺。江不許,特開西壁以待其奔,分兩翼夾擊之。生擒數百,斬首千餘。間有脫走者,又為隆等所縛,無一人逸者。凱還,將士請曰:「將軍見敵,意思安閑,惟飽士馬。及臨陣,作真武披髮狀。迨賊入堡,不殺而縱之,何也?」江曰:「窮寇遠來,必勞且饑。我以逸飽待饑勞,固治敵之道。賊始魚貫而來,為蛇陣,故披髮作此狀以鎮服之。所以愚士卒之耳目,作士卒之銳氣。賊既入堡,有死而已。我師攻之,彼必致死,未必無傷。寇出,縱其生路,即『圍師必缺』之意。此固兵法,顧諸君未察耳。」事聞,上賜敕襃進,封江廣寧伯,子孫世襲,將士賞賚有差。先是,元末瀕海盜起,張士誠、方國珍餘黨導倭寇出沒海上,焚民居,掠貨財,北自遼海、山東,南抵閩、浙、東粵,濱海之區,無歲不被其害。至是,為江所挫,斂跡不敢大為寇。然沿海稍稍侵盜,亦不能竟絕。
英宗正統四年夏四月,倭寇浙東。先是,倭得我勘合,方物戎器滿載而東。遇官兵,矯云入貢。我無備,即肆殺掠,貢即不如期。守臣幸無事,輒請俯順倭情。已而備禦漸疎。至是,倭大暠入桃渚,官庾民舍焚劫,驅掠少壯,發掘冢墓。束嬰孩竿上,沃以沸湯,視其啼號,拍手笑樂。得孕婦卜度男女,刳視中否為勝負飲酒,積骸如陵。於是朝廷下詔備倭,命重師守要地,增城堡,謹斥堠,合兵分番屯海上,寇盜稍息。
世宗嘉靖二年五月,日本諸道爭貢,大掠寧波沿海諸郡邑。鄞人宋素卿者,初奔日本。正德六年,與其國人源永壽來貢。其從父澄識之,告素卿附倭狀。守臣以聞,置不問。至是,其主源義植幼闇不能制命,羣臣爭貢,各強給符驗。左京兆大夫內藝興遣僧宗設,右京兆大夫高貢遣僧瑞佐及宋素卿先後至寧波,爭長不相下。故事:番貨至,市舶司閱貨及宴坐,並以先後為序。時瑞佐後,而素卿狡,賄市舶太監。先閱瑞佐貨,宴又坐宗設上。宗設不平,遂與瑞佐相讐殺。太監又以素卿故,陰助瑞佐,授之兵器。而宗設眾強,拒殺不已,遂燬嘉賓堂,劫東庫,逐瑞佐及餘姚江,瑞佐奔紹興。宗設追之城下,令縛瑞佐出,不許,乃去。沿途殺掠至西霍山洋,殺備倭都指揮劉錦、千戶張鏜,執指揮袁璡、百戶劉恩。又自育王嶺奔至小山浦,殺百戶胡源,浙中大震。宗設負固據海嶴,巡按御史歐珠、鎮守太監梁瑤奏聞,逮素卿下獄待訊。倭自是有輕中國心矣。
給事中夏言上言:「倭患起於市舶。」遂罷之。初,太祖時雖絕日本,而三市舶司不廢。市舶故設太倉黃渡。尋以近京師,改設福建、浙江、廣東。七年罷,未幾復設。蓋以遷有無之貨,省戍守之費,禁海賈,抑姦商,使利權在上也。自市舶內臣出,稍稍苦之。然所當罷者市舶內臣,非市舶也。至是,因言奏,悉罷之。市舶罷,而利權在下。奸豪外交內詗,海上無寧日矣。
四年二月,宋素卿伏誅。初,宗設遁海島不獲,獨素卿及瑞佐下獄。會朝鮮兵徼海者,得其魁仲林望、古多羅等三十三人,國王李懌奏獻闕下。於是發仲林等至浙,責與素卿對簿,備鞫遣貢先後及符驗真偽。既悉,有司以爰書上請,乃論素卿死,釋瑞佐還本國。
十八年,國王源義植復以修貢請,許之。期以十年,人無過百,船無過三。然諸夷嗜中國貨物,人數恆不如約,至者率遷延不去,每失利云。
二十五年,倭寇寧、台。
自罷市船後,凡番貨至,輒主商家。商率為奸利,負其責,多者萬金,少不下數千,索急,則避去。已而主貴官家,而貴官家之負甚於商。番人近島坐索其負,久之不得,乏食,乃出沒海上為盜。輒搆難,有所殺傷,貴官家患之。欲其急去,乃出危言撼當事者。謂:「番人泊近島,殺掠人,而不出一兵驅之,備倭固當如是耶!」當事者果出師,而先陰洩之,以為得利。他日貨至,且復然。如是者久之,倭大恨,言:「挾國主貲而來,不得直,曷歸報?必償取爾金寶以歸。」因盤據島中不去。並海民生計困迫者糾引之,失職衣冠士及不得志生儒亦皆與通,為之鄉導,時時寇沿海諸郡縣。如汪五峰、徐碧溪、毛海峰之徒,皆華人,僭稱王號。而其宗族妻子田廬,皆在籍無恙,莫敢誰何。
巡按浙江御史陳九德請「置大臣,兼巡浙、福海道。開軍門治兵捕討,聽以軍法從事」。從之。乃以朱紈為右副都御史,巡撫浙江兼攝福、興、泉、漳。未至,而泊寧波、台州諸近島者已登岸,攻掠諸郡邑無算,官民廨舍焚燬至數百千區。巡按御史裴紳劾防海副使沈瀚,守土參議鄭世威因乞「勅紈嚴禁泛海通番,勾連主藏之徒」。從之。紈乃下令禁海,凡雙檣艅艎,一切毀之,違者斬。乃日夜練兵甲,嚴糾察,數尋舶盜淵藪,破誅之。因上言:「去外盜易,去中國盜難。去中國羣盜易,去中國衣冠盜難。」遂鐫暴貴官家渠魁數人姓名,請戒諭之。不報。於是福建海道副使柯喬、都司盧鏜捕獲通番九十餘人以上,紈立決之於演武場,一時諸不便者大譁。蓋是時通番,浙自寧波、定陽,閩自漳州月港,大率屬諸貴官家,咸惴惴重足立,相與詆誣不休。諷御史周亮、給事中葉鏜奏改紈為巡視。
未幾,紈復上言:「長嶼諸處大俠林參等,號稱『刺達總管』,勾連倭舟,入港作亂。更有巨奸,擅造艅艎,走賊島為鄉導,躪海濱。鞫論明確,宜正典刑。」章下兵部,侍郎詹榮覆奏:「中國待外裔,不以向背責之,以昭天地之量。紈所論坐,俱關重刑。乞下都察院覆覈。」從之。於是御史周亮等劾紈「舉措乖方,專殺啓釁」。因及福建防海副使柯喬、都指揮使盧鏜「黨紈擅殺,宜置於理」。帝遂奪紈官,命還籍聽理。遣給事中杜汝禎往福建,會巡按御史陳宗夔訊喬等,併覈紈事。汝禎、宗夔勘紈「聽信姦回,柯喬、盧鏜擅殺無罪,皆當死」。奏下兵部,尚書丁汝夔如其議上。帝從之,命喬、鏜繫福建按察司待決。紈恚自殺,士論惜之。遂罷巡撫御史,不復設。
三十年夏四月,浙江巡按御史董威、宿應參前後請寬海禁,下兵部尚書趙錦覆議,從之。自是舶主土豪益自喜,為奸日甚,官司莫敢禁。
三十一年夏四月,倭寇犯台州,破黃巖,大掠象山、定海諸邑。汪直者,徽人也。以事亡命走海上,為舶主渠魁,倭人愛服之。倭勇而戇,不甚別死生。每戰輒赤體,提三尺刀舞而前,無能捍者。其魁則皆浙、閩人,善設伏,能以寡擊眾。大羣數千人,小羣數百人,而推直為最,徐海次之。又有毛海峰、彭老生不下十餘帥,列近洋為民害。至是,登岸犯台州,破黃巖、四散、象山、定海諸處,猖獗日甚。知事武偉敗死,浙東騷動。
秋七月,廷議復設巡視重臣。以都御史王忬提督軍務,巡視浙江海道及興、漳、泉地方。忬巡撫山東,聞命即日至浙。度所治軍府皆草創,而浙人柔脆不任戰;所受簡書輕,不足督率吏士。乃上疏請「假事權,誅賞得便宜,且欲嚴內應之律,寬損傷之條,撫勿拘」。從之,改巡視為巡撫。忬乃任參將俞大猷、湯克寬為心膂,徵狼、土諸兵及募溫、台諸下邑桀黠少年,分隸諸將,布列瀕海各鎮堡,嚴督防禦。浙人恃以無恐云。
三十二年春三月,王忬破倭於普陀諸山。初,忬廉知俞大猷、湯克寬材勇,既虛己任之。而都指揮盧鏜坐前都御史朱紈事,尹鳳坐贓累,俱繫獄。忬知其能,奏釋之,以為別將,亦募兵分帥之,日犒撫激勵,欲得其死力。倭魁汪直等結砦海中普陀諸山,時出近洋襲官軍。忬偵知之,乃夜遣俞大猷帥銳兵先發,而湯克寬以巨艘佐之,徑趨其砦,縱火焚之。倭倉皇覓艅艎走,官軍隨擊,大破之,斬首一百五十餘級,生獲一百四十三人,焚溺死者無算。值颶風發,兵亂,汪直等乘間率眾逸去。都指揮尹鳳復以閩兵邀擊於表頭、北茭諸洋,斬首百餘級,生獲二百餘人。先後以捷聞,賜白金、文綺有差。
夏四月,汪直、毛海峰等既潰散,剽忽往來不可測,溫、台、寧、紹俱罹其患。參將湯克寬率兵循海堧,護城堡,捕奔軼,斬獲亦相當。於是賊移舟而北,犯蘇、松郡。二郡素沃饒,賊至捆載而去。有蕭顯者,尤桀狡,率勁倭四百餘,屠上海之南匯、川沙,逼松江而軍。餘眾圍嘉定、太倉,所過殘掠不可言。王忬遣都指揮盧鏜倍道掩擊,斬蕭顯。餘眾復奔入浙,俞大猷等邀殺殆盡。先是,吳、浙間人習選,而文武大吏復不能以軍法繩下,遂至破昌國、臨山、霩、乍浦、青村、柘林、吳松江諸衞所,圍海鹽、平湖、餘姚、海寧、上海、太倉、嘉定諸州縣。忬不欲冒功,有所隱沒,隨擊走之。計倭所得亦不償失,前後俘斬共三千餘級,東南賴之。
五月,給事中賀涇奏:「留都根本重地,海洋密邇;鎮江、京口乃江、淮咽喉;瓜步、儀真又漕運門戶。請設總兵駐鎮江。」從之。
秋七月,太平府同知陳璋敗倭於獨山,斬首千餘,餘眾浮海東遁。
冬十月,倭寇太倉州,攻城不克,分掠鄰境。有失舟倭三百人,突至平湖、海寧等縣。自獨山之敗,倭東遁,江南稍寧。惟崇明南泊失風者,幾三百人,不能去。總兵湯克寬及僉事任環留兵守之。環屬兵三百,皆新募,勵以必死。不入與家人訣,為書赴之而去。親介冑臨陣,士無敢不用命者。環敝衣芒履,與士雜行伍,依草舍間,囓糒飲水,同甘苦。至是,相守不下,賊潛出沒,環常夜追之,出其前後。宰夫佩恐有失,衣環衣,介馬而馳,故賊不知所取。環嘗匿溝中,賊過之不知。匿至明,士始得之。又遇矢石,士以死捍環。環被傷,舁之至水濱,梁已撤丈餘,超而過。追急,宰夫留禦之,死焉。環求其首,為流涕,親酹之。相拒數月,不克。克寬復督邳、漳等兵擊之,敗績,失亡四百人。官軍疫,不能攻,乃開壁東南陬,倭遂潰圍出,掠蘇、松各州縣。百餘人由華亭縣漴缺登岸,流劫至木涇、金山衞,移舟泊寶山。克寬引舟師迎擊,及於高家嘴,毀其舟,斬七十三級,生擒十四人。倭別隊失風至興化,殺千戶葉巨卿。知府黃士弘、指揮張棟擊殲之。時沿海諸奸民乘勢流劫,真倭不過十之二三。
三十三年三月,倭自太倉潰圍出,乃掠民舟入海,趨江北,大掠通州、如皋、海門諸州縣,復焚掠鹽場。有漂入青、徐界者,山東大震。
改王忬為右副都御史,巡撫大同,以徐州兵備副使李天寵代之。忬在浙江,薦盧鏜,釋柯喬,激勵諸將。鄧城、劉堂、孫敖等爭奮逐北,以死綏著節。復廣為偵刺,凡沿海大猾為倭內主者,悉繫之,按覆其家。自是倭不復知中國虛實與所從向往。而艅艎在海中者,亦無以菽粟火藥通,往往食盡自遁。又行視諸郡邑未城者,計寇緩急,次第城之,凡三十餘所。杭州官吏以烽火不時發,日集坊民登陴守,多怨苦。忬曰:「吾斥堠明,無慮弗及,奈何先敵受困耶!」令罷之,一郡皆歡。至是去,以徐州兵備副使李天寵為僉都御史代忬。忬去,而浙復不寧矣。初,忬薦盧鏜為參將鎮閩。閩人故忌鏜,劾鏜「兇險不可用」。罷之。而沿海大猾且言「忬令大猷擣巢非計」。欲搖動忬,忬不為動。已而南京各官復薦鏜,乃用鏜為參將,而以俞大猷為浙直總兵。
以南京兵部尚書張經總督浙、福南畿軍務。時朝議方徵狼、土兵倭,以經嘗總督兩廣有威惠,為狼、土所戴服,故用之。勅令節制天下之半,便宜從事,開府置幕,自辟參佐。經亦慷慨自負,中外忻然,謂倭寇不足平。
夏四月[乙亥],〈據《國榷》卷六十一補。〉倭寇自海鹽趨嘉興,參將盧鏜禦之,稍卻。次日,復戰於孟宗堰。伏發,殺官軍四百人,溺死無算,都司周應禎等死之。賊乘勝入據石墩山,分兵四掠。攻嘉興府,城副使陳宗夔帥兵禦卻之,焚其舟。賊遯入乍浦,與長沙灣寇合犯海寧諸縣。既而東掠入海至崇明,夜襲破其城,知縣唐一岑死之。倭自崇明進薄蘇州,大掠。
六月,倭自吳江掠嘉興,都指揮夏光禦之,背王江涇而陣。倭鼓譟而前,我兵大潰。光急入舟,中流矢溺死。蘇州倭寇至嘉善,轉掠松江出海,總兵俞大猷擊敗之於吳松,所擒七人,斬二十三級。
八月,倭寇自嘉興還屯採淘港、柘林諸處,進薄嘉定。會募兵,參將李逢時、許國以山東民鎗手六千人至,與賊遇於新涇橋。逢時率麾下先進,敗之。賊退據羅店,官軍追及之,斬八十餘人。許國恨逢時與同事,不約己。乃別從間道擊賊,欲分逢時功。追至採淘港,乘勝深入,伏起,大潰,溺水死者千人,指揮劉勇等死之。
工部侍郎趙文華上言:「倭寇猖獗,請禱祀東海以鎮之。」帝命往祀,兼督察沿海軍務。文華至浙,淩轢官吏,公私告擾,益無寧日。
三十四年,柘林倭奪舟犯乍浦、海寧,攻陷崇德,轉掠塘西、新市、橫塘、雙林、烏鎮、菱湖諸鎮,杭城數十里外,流血成川。巡撫李天寵束手無策,惟募人縋城,自燒附郭民居而已。張經駐嘉興,援兵亦不時至。副使阮鶚、僉事王詢竭力禦之,僅免失陷。致仕僉都御史張濂目擊時事,痛之,乃上言:「臣本杭人,頃復家居五載,頗知海寇始末。始以海禁乍嚴,遂致猖獗。而督、撫因循玩愒,養成賊勢。夫堂堂會城,閉門旬日,已有垂破之勢。徒以意得志滿而去,更無一兵一旅阻其去來。城寇野心,欲如谿壑,能保其不復至哉?臣恐賊退之後,又復收拾傷殘首級,虛張功次,以欺陛下。仍有從而庇之者,則罰罪之典,又移而為賞功之命矣。臣寓父母之邦,同舟共濟,志惟切於報君,嫌何避於出位,敢以三策為陛下陳之。一曰重軍法以作積弱之氣。士惟力戰而後克敵,亦惟畏法而後力戰。今江南非無義勇也,迎敵九死,退走十生,何怪其有退而無進哉!軍法之行,不在行陣而在平時,誠得必死之士萬夫,海寇百萬不足平矣。一曰選民兵以收必勝之功。夫江南衞、所,已成虛設,地方有急,輒假外兵。餬口而來,原非義勇;掉臂而去,莫可勾查。臣愚以為莫若盡散調募之兵,專責州縣立保伍,更番較閱,期於不擾。一遇有警,按籍而呼,共保身家。寇小至,則率眾以攻之;大至,則堅壁以守之。一曰復海市以散從賊之黨。夫海市舊制,原非創設。向使瀕海之軍衞如故,則市舶未為害也。惟武備日弛,不能制變。而後海禁漸嚴,倭寇乏食,海寇由之以起。惟軍民既練,寇掠則懼遭斬獲,交易則可保首領。彼雖至愚,必不以彼易此。然後相機稍復海市之舊,不惟散已聚之黨,而瀕海窮民假此為生,又足以收未潰之人心。」
夏四月,廣西田州土官婦瓦氏引狼、土兵至蘇州,總督張經分隸總兵俞大猷等殺賊。時倭據川沙窪、柘林為巢,經冬涉春,新倭日至,地方甚恐。聞狼兵至,人心稍安。賊分眾三千過金山衞,俞大猷遣游擊白泫及瓦氏兵邀之,稍有斬獲。趙文華至松江,因謂狼兵可用,厚犒之。使擊賊至漕涇,遇倭數百人,戰不勝,頭目鍾富、黃維等十四人俱死,失亡甚眾。於是賊知狼兵不足畏,復縱掠如故。
倭犯江北淮、揚諸處,前後由通州之餘東場、海門之東夾港登岸,流劫狼山、利河諸鎮,呂四、餘西諸場。復突入通州南門,燒民屋二十餘間而去。三丈浦倭賊分掠常熟、江陰村鎮,兵備任環督保靖土兵及知縣王(秩)[鈇]〈據《國榷》卷六十一改。〉統兵三千攻其巢,破之。賊奔江陰川沙窪,駕舟出海。官兵縱火焚其巢。賊舟一至戚家墩,游擊白泫、劉恩邀獲之,江陰賊亦出江東遁。
五月,張經破倭於王江涇。逮經及巡撫都御史李天寵,俱下詔獄,論死。初,經至浙中,用將佐何卿、沈希儀輩,名位已抗,驕不為用,而新拔士又慓猾不任兵,所徵田州兵瓦氏、山東鎗手俱不受律,連戰敗衄,望大損。侍郎趙文華出視師,頤指淩經。經自以大臣位出文華上,文華恚,則連疏劾經,謂:「其才足辦賊,特以閩人避賊讐,故縱賊耳。」帝大怒,會臺諫亦有言者,趣官校逮捕經。時倭寇自柘林犯嘉興,經遣參將盧鏜督狼、土兵水陸攻之,大敗賊於石塘灣。賊北走平望,俞大猷邀擊,奔平望至王江涇,永順宣慰使彭翼南攻其前,保靖宣慰使彭藎臣躡其後,遂大敗之。斬首二千級,溺死者稱是。餘眾奔柘林,縱火焚其巢,駕舟二百餘艘出海遁。自有倭患來,此為戰功第一。而文華論經之疏已上矣。捷聞,兵科言:「宜留經平倭以自贖。」不聽,並李天寵、湯克寬俱逮至京,以縱寇論死。文華既疏劾經,奏以巡按御史胡宗憲為僉都御史,代天寵巡撫。而以周珫代經。未幾,復罷珫,以南京戶部侍郎楊宜為總督。
倭寇自海洋突犯蘇州,南京都督周于德來援,一戰而敗,鎮撫蘇憲臣被殺。賊中分其眾:一由齊門、撞馬頭而北,轉掠滸墅關、長洲、五都地;一由胥門、木櫝而南,轉掠吳縣、橫鎮,蔓延常熟、江陰、無錫之境。出入太湖,莫能禦者。
御史屠仲律上言:「宜守平陽港,拒黃花澳,據海門之險,則不得犯溫、台。塞寧海關,絕湖口灣,遏三江之口,則不得窺寧、紹。扼鼈子門,則不得近杭州。防吳淞江,備劉家河,則不得掩蘇、松、嘉興。責江南守令,以訓練土兵,保全境內為殿最。沿海沙民鹽徒及打生手,宜收錄併力禦賊。」詔從之。
川沙窪倭賊犯閘港、周浦,僉事董邦政、遊擊周藩擊之,遇賊驚潰,藩被創死。賊屯石塘橋,流劫崑山、石浦。
六月,倭寇蘇、常諸縣,常熟知縣王鈇、江陰知縣錢錞及居鄉參政錢泮各督士民出禦,力屈死之。旋復寇蘇州,民爭入城。門不啓,號呼震野,乘陴者望之而歎。攀援上者,又縋絕而下。任環還自儀真,曰:「奈何坐視之?縱有覘諜,我在無患也。」乃出闢門,令男女以列進,所活蓋數萬人。復率解明道兵出城力戰,賊退入太湖。遣舟師邀之,乃棄所獲逸去。環以功進副使。環復擊賊馬蹟山,圍逃倭嘉定民家,投火爇之,盡死。既而環有親喪,詔留之,任事如故。
八月,倭賊百餘自上虞爵谿所登岸,犯會稽高埠,奪民居據之。知府劉錫、千戶徐子懿圍之。賊潛縛木筏由東河夜渡,潰圍而出。居鄉御史錢鯨,遭於蟶浦見殺。賊自杭州西掠於潛、昌化,至嚴州淳安。以浙兵迫急,突入歙縣,流劫至南陵,趨太平,操江兵扼之。賊引而東,犯江寧鎮,指揮朱襄率勇士數百人禦之。是時賊已至板橋,襄等不知,方袒裼縱酒。突遇,盡為所殲。遂由安德、鳳臺、夾岡沿鄉搶掠,趨秣陵關。時應天府推官羅節卿、指揮徐承宗率兵千人守關,望風奔潰。賊過關而去,自南京出秣陵,流劫溧水、溧陽,趨宜興、無錫,一晝夜奔一百八十里至滸墅關。南直巡撫曹邦輔慮與柘林賊合,且為大患。乃親督兵備王崇古,會集各部兵,扼其東路,四面蹙之,隨地與戰。親召僉事董邦政、指揮樓宇以沙兵助,一戰斬首十九級。賊始卻奔吳舍,欲走太湖。覺之,追及於楊家橋,盡殲其眾。賊自紹興高埠流劫杭、嚴、徽、寧、太平,犯南都,六七十人經行數千里,殺傷無慮四五千人,歷八十餘日始滅。邦輔以捷聞,歸功僉事邦政。時趙文華聞寇且滅,欲攘功,急趨赴之。比奏,則邦輔已先之。文華怒,會柘林賊進據陶家港,文華乃悉簡浙兵,得四千人。文華及胡宗憲親將之,營於松江之磚橋。約邦輔以直兵會。浙兵分四道,直兵三道,東西並進。賊悉銳衝浙兵,諸營皆潰,損失軍士千餘人。直兵亦陷賊伏中,死者二百餘人,賊勢大張。文華恨邦輔。至是,乃以罪委之,及僉事邦政。詔下邦政總督逮問。既而刑科給事中孫濬言:「後期之罪,不在直兵。今蘇、松士民交稱邦輔實心任事。而流劫留都之倭,又為邦輔所滅,功績顯然。遽請罪斥,文華非是。」兵科給事中夏栻亦言之。上乃申飭文華「秉公視師,以圖大效」。已而邦政及指揮樓宇賞竟不及,文華惡之也。邦輔旋亦謫戍邊,巡按直隸御史張雲路為論奏,不報。
十一月,止徵狼、土諸兵。土兵瓦氏等至浙,驕悍不受約束。所過殘掠,百姓苦之。於是總督楊宜力請止徵,從之,命兩廣督臣隨路掣止。
閏十一月,給事中孫濬上言:「防倭諸臣既有巡撫、督兵,又有總督及都察重臣,事權不一,牽掣靡定,迄無成功。」兵部覆奏:「諸臣職守:督察主竭忠討寇,實覈布聞;總督主徵集官兵,指授方略;巡撫主督理軍務,措置糧餉;總兵主設法教練,身親戰陳。至於有司,責在保安地方,固守城隍。」帝然之,命行諸臣,各遵勅諭施行。
十二月,趙文華疏乞還京,許之。文華初奉命至浙,適狼兵瓦氏等至,知倭厚畜,銳意請戰。文華惑之,亟趨張經進戰,不得,則上書痛詆。經被逮,代經者周珫、楊宜皆無遠略,賊勢益熾。及瓦氏戰敗,攻陶宅餘倭,復大衄。始知賊未易圖,有歸志。至是,川兵破周浦賊,俞大猷復有海洋之捷。文華遽言:「水陸成功,請還。」然是時海洋回倭泊浦東、川沙窪舊巢,及嘉定、高橋皆倭據如故。
副使任環率永順、保靖土兵新場倭寇。時賊眾二千人,皆伏不出,而詐令人舉火於數里外,若將引去者。上舍彭翅先入嘗之,不見一人。於是頭目田菑、田豐等爭入,伏發,皆死之。賊豕突去。未幾,復攻上海,環以輕兵三百及之,擊敗於五里橋、習家墳。又以兵援崑山,而身間行抵太倉、毛家、葛隆諸屯。賊方會集治攻具,衝梯隊道,肉薄而登。環率死士飛刃砍之,連碎其首,矢石交下,相殺傷甚眾。又縋兵下突而前,賊漸氣奪,遂棄委走。環既居憂哀毀,又積苦兵間,疾作卒。
三十五年春正月,巡撫御史周如斗參總督楊宜、提督曹邦輔「輕率寡謀,致川兵敗於東溝,苗兵敗於新場,東兵敗於四橋,乞罷黜」。時上深以南寇為憂,疑趙文華言餘寇將滅為不實。屢問大學士嵩,嵩曲為營解,上意終不釋。文華懼,因言:「餘寇指日可滅。督、撫非人,一敗塗地,皆因吏部尚書李默恨臣前歲劾其同鄉張經,思為報復。臣繼論曹邦輔,則嗾給事夏栻、孫濬媒孽臣及胡宗憲,黨留邦輔浙直總督,又不用宗憲而用王誥。然則東南塗炭何時可解?陛下宵旰何時可釋也?」默因得罪,宜削籍為民,邦輔亦被逮。罷王誥,以宗憲為兵部侍郎兼僉都御史。
夏四月,倭薄溫州,同知黃釧馳檄出迎擊,被執。倭欲還之,索千金為贖。釧罵之不置,倭怒,磔殺之。
江北倭流劫至圌山、山北等港,無為州同知齊恩率舟師迎戰,敗之,斬首百餘級。恩長子尚文,次子嵩,叔仲實,弟寶榮,姪慎、寅、友良、大卿,孫童俱在行間。嵩年十八,驍勇善射,獨前追賊至安港,恩等從之。伏發,恩及其家丁錢鳳等二十一人力戰,皆死之,獨嵩、慎、寅三人得脫。賊遂乘勝至金山,殺鎮江千戶沈宗玉、王世良於江中。
倭率眾數千自乍浦入,欲犯杭州。遊擊將軍宗禮帥兵九百禦之,逆戰於(阜角林)[三里橋],〈據《國榷》卷六十一改。〉分左右翼夾擊,三戰三捷,獲首功七十餘級。賊首徐海等皆辟易,稱為神兵。會橋陷軍潰,禮與鎮撫侯槐、何衡,義官霍貫道力戰,俱陷陣死之。禮驍勇敢戰,所部箭手三千人皆壯士。事聞,贈卹有差。
總督胡宗憲奏:「遣生員蔣洲、胡可願使倭砦,傳諭渠魁,令無犯順」。從之。已而可願等還,言「倭渠欲通貢市」。宗憲以聞,下兵部集議,不可,乃止。
倭圍巡撫阮鶚於桐鄉。初,鶚督學浙江,開武林門納難民,全活數萬人,超擢巡撫。方倭之寇嘉興也,鶚議主,而胡宗憲議主撫,不相能。倭自嘉興轉寇桐鄉,氛益銳,去來實徐海、麻葉領之,陳東附焉。東,薩摩王弟書記也。宗憲謀間之,遣辯士說海。海心動,私語桐鄉守兵曰:「吾已款督府矣。城東門陳黨,善備之。」是夕,海道崇德而西,東方急攻桐鄉。宗憲說海縛麻葉,因偽為麻葉書致東,令圖海,故達海所。東、海中自疑,始解圍去。
五月,御史邵惟忠上言:「倭薄通州,圍未解。餘眾自狼山轉掠瀕江諸郡縣。而瓜、儀為留都門戶,鎮、常乃漕運咽喉,不可視為緩圖。宜大集兵,勅諸臣戮力靖亂。」下兵部議,「請調河南睢、陳及山東八衞,陝西延綏兵及徐、沛募兵,勅遣才望大臣一人總督,以為掎角,保障留都」。帝然之。已命兵部侍郎沈良才矣,嚴嵩揣知上覺趙文華欺罔,且見譴,乃令文華自以其意請復視師。嵩為言:「良才不勝任,江南人引領俟文華至。」上乃止良才,命文華以工部尚書兼右副都御史總督浙、福、直隸軍務。文華既至浙,假監督權淩脅百官,搜括庫藏百萬計。兩浙、江、淮、閩、廣所在徵兵集餉,留漕粟,除京帑,給醝課,迫富民脫兇惡,浪授官職。於是外寇未寧,而內憂益甚。
六月,倭入慈谿縣,知縣柳東伯亡。初,王忬在浙,計城各邑未城者,慈谿士人獨持不可。至是,倭眾大至,知縣不知所禦,攜印組亡去。殘殺民人無算,而縉紳尤甚,始悔失計。東伯失守,當坐死。以無城可憑,削籍為民。省祭官杜槐與其父文明率兵追敗倭於王家團。海道劉起宗委[槐]〈據《明史》卷二九0《杜槐傳》補。〉防餘姚、慈谿、定海。未幾,與賊遇於白沙。一日三戰,殺賊三十餘人,斬其一帥,槐被創墜馬死。文明別將兵擊倭於演武場,斬白眉倭帥一,從七,生擒二。倭驚遁,呼為「杜將軍」。已而追至奉化楓樹嶺,以兵少無繼,陷陣死。
倭薄海鹽,指揮徐行健、程祿,百戶方存仁逆戰死之。
八月,海寇徐海伏誅。初,胡宗憲以簪珥遺徐海侍女翠翹、綠珠,令日夜說海,縛陳東以報朝廷。海且感,而趙文華方治兵擊海,宗憲佯曰:「彼且縛陳東,何戰為?」海果賂薩摩王弟縛東以獻。於是海勢日孤。海自念數有功,又信羅龍文誘,約八月入謁督府於平湖。海先期以數百人冑而入,宗憲、文華、鶚坐堂上,海等叩罪,復謝宗憲。宗憲下堂摩其頂,曰:「朝廷且赦若,慎勿再虞。」厚犒遣之。海既出,知官兵大集,自疑。宗憲使使諭之曰:「官兵防東黨,爾毋恐。」海請居東沈莊,陳東居西沈莊。又令東詐為書遺其黨,曰:「海約官兵夾汝矣。」東黨果疑相攻。海令裨將辛五郎歸島,宗憲密遣盧鏜計擒之。文華調兵六千既集,移營薄沈莊。督之急,宗憲猶心憐海,不欲遽戰。文華迫之,宗憲乃下令與總兵俞大猷整師前進。海知事變,掘深塹自守,柵數重,官兵望之不敢入。阮鶚檄趨之,大猷乃從海鹽進攻東沈莊,破之。又追擊於梁莊,會大風,縱火,諸軍鼓譟乘之,賊大潰,斬獲一千六百餘級,海倉皇溺水死。引出,斬其首。浙、直海寇平。海,故杭之虎跑寺僧,雄海上,稱「天差平海大將軍」。至是,捷書上,文華皆襲為己有。帝命械繫首惡至京正法。時浙東仙居、浙西桐鄉二寇略平。其分掠海門者,把總張成敗之。江北寇流入常、鎮者,總兵徐珏敗之。蘇、松、寧、紹相繼告捷。兵部奏文華功,帝從之,降勅令文華還京。論平倭功,加文華少保,宗憲右都御史,各任一子錦衣千戶,餘陞賞有差。倭俘麻葉、陳東等械繫至京,禮、兵部請獻俘,從之,羣臣俱賀。
時倭略平,惟舟山賊據險結巢未下,官兵環守之不能克。諸狼、土兵俱已遣歸,而川、貴兵六千人始至。胡宗憲方留防春汛,隸俞大猷經營舟山之賊。會夜大雪,大猷乃督兵四面攻之。賊悉銳出敵,官軍競進。賊敗歸,乃以㯶蓑捲火擲之,賊四散潰出,斬首一百四十餘級,餘悉焚死。
三十六年冬十一月,海寇汪直伏誅。徐海等既死,汪直復糾眾三千餘入寧波岑港,大掠四境。汪直,徽人也。宗憲亦徽人,乃以金帛厚賂誘之,云:「若降,吾以若為都督。」置海上通互市,乃迎直母與其子入杭厚撫之。而奏遣生員蔣洲往諭,與之盟。直信之,遂自奮言:「能肅清海波,贖死命。」與其黨毛海峯、葉碧川等從蔣洲來杭州。洲至,而直未至,人疑其詐。巡按周斯盛請罷貢罪洲,於是逮洲獄,洲乃陳諭倭始末,及言「直以誠來,其未至,必風阻耳」。已而直果乘巨舟,遣頭目數十人隨來,泊舟定海。蓋初舟實為颶風所損也。宗憲使人招直,直願見洲,洲方對理。疑其觖望不遣,遣千戶夏正質其舟。直素與正善,不疑。遂詣軍門請罪,具言自效狀。宗憲待以賓禮,使指揮為其館主,給輿夫出入,復出蔬米酒肉供餽其舟人,日費數百金,且交質為信。因具狀聞,請赦之。科臣王國禎力持不可。疏入,上謂「直元兇不可赦」。宗憲乃密檄按察司收直等斬之。論平倭功,加宗憲太子太保,餘皆遷賞。然直雖就誅,而三千人皆直死士,無所歸,益恚恨,復大亂。
三十七年春二月,倭犯潮州之鮀浦,攻蓬州千戶所。僉事萬仲分部水陸兵馬,東西哨攻之。臨敵而哨兵皆潰,領哨千戶魏岳、高洪俱死。尋犯福州,巡撫阮鶚不能禦,取庫銀數萬兩賂之。以新造大舟六艘,俾載而去。
夏四月,倭掠台州臨海之三石鎮,約數千人,總督胡宗憲擊走之。
倭攻福清,破之,執知縣葉宗文。舉人陳見率家僮禦賊不克,與訓導鄔中涵俱罵賊死。
五月,自海口出港,參將尹鳳引舟師擊之,沈其舟七,斬首六十餘級,生擒七人,餘眾遯去。鳳追擊東洛外洋,復敗之,銃傷及溺水死者甚眾,福、興患少熄。
倭攻惠安,知縣林咸乘城禦之,攻五晝夜不克,丁壯死者數百人。倭亦失亡相當,乃引去。咸率兵擊倭鴨山,乘勝追奔,陷伏中死之。倭分犯同安、長樂、漳、泉諸處。
秋七月,以浙江岑港海寇未平,詔奪總兵俞大猷、參將戚繼光職,期一月蕩平,命胡宗憲督之。初,宗憲遣毛海峯誘降汪直,直至,下獄,海峯遂與倭目善妙等五百餘人燒船登岸,列柵舟山,阻岑港而守。官軍四面圍之,屢斬獲。然海中數苦毒霧,賊憑高死鬬,先登者多陷沒,新倭復大至。冬十月,岑港倭移巢柯梅,胡宗憲屢督兵討之,不能克。
兵備副使谷嶠捍禦海上,屢破倭。制府以捷聞,進山東參政。
三十八年春三月,倭寇自象山河金、纜井諸處焚舟登岸,海道副使譚綸與賊戰於馬岡,敗之,斬首七十級。
總督胡宗憲上言:「舟山殘孽,移住柯梅,即共焚巢夜徙,力已窮蹙,勢易成擒。而總兵俞大猷、參將黎鵬舉邀擊不力,縱之南奔,播害閩、廣,宜加重治。」上命逮大猷、鵬舉至京訊治。時人言籍籍,謂倭之開洋也,宗憲實陰遣之。倭南行泊浯嶼,焚掠居民。由是福建人大譟,謂宗憲嫁禍。御史李瑚數其三大罪。瑚與大猷俱福建人。宗憲疑大猷漏言,故委罪以自掩。而大猷不善滑刺,素不為嚴世蕃所喜,故有是逮。廷臣惜大猷才,共假貸得三千金,餽世蕃,不死,罷職,發大同立功。
夏四月,江北倭趨通州,總兵鄧(成)[城]〈據《國榷》卷六十二改。〉禦之不利,指揮張(容)[谷]〈據《國榷》卷六十二改。〉被殺。倭進據白(浦)[蒲]鎮,〈據《國榷》卷六十二改,下同。〉兵備副使劉景韶以遊擊丘陞擊白(浦)[蒲]倭於丁堰、如皋、海(門)[安],〈據《國榷》卷六十二改。〉三戰三捷。賊謀犯揚州,景韶復督陞等以火攻其老營,擊敗之,焚死二百人。賊逸入潘家莊,盡銳攻之,先後斬首三百餘級。初,賊自南沙登岸犯通州,至是絕。
廟灣倭合眾攻淮安,參將曹克新禦之,戰於姚家蕩,自寅至申,大敗之,斬首四百七十級。賊遁入姚莊,縱火焚莊,死者二百七十餘,賊退入廟灣拒守。劉景韶督兵擊倭於印莊,斬首四十級。賊西走,次日復戰於新州,賊遁入民(莊)[家],〈據《國榷》卷六十二改。〉我兵以火攻之,凡再戰,斬首二百六十級,賊悉焚死,無一人脫者。時江北流倭悉殄,惟廟灣據險固守不出。
五月,江北兵攻倭於廟灣,衝其巢,斬首四千。我兵死傷過當,復退守之。時賊營甚固,巡撫李遂以我軍鼓戰而疲,宜圍守之。賊乏食,且水陸斷其行道,可收全勝。通政唐順之以為玩寇,乃自擐甲持矛麾兵以進。屢挑戰,賊終不出。遂督兵入險,賊盡銳東西衝,殺傷相當。自是復稍稍出掠,覓舟為走計矣。順之知失計,乃駕言經略三(川)沙〈據《國榷》卷六十二刪,下同。〉倭南去。踰月,倭困廟灣既久,劉景韶督卒填壕塹逼壘而陣。令水兵載葦焚其舟,復水陸進擊。倭潛遁入舟,官兵進據其巢,追奔至蝦子港,斬獲頗多。餘倭無幾,不復能戰,乘風開洋而去。
福建新倭大至,多齎攻具。先攻福寧、連江、羅源,流劫各鄉。進攻福州不克,移攻福安破之。參將黎鵬舉以舟師擊倭於海中七星山、屏風嶼,斬首六十七級,生擒六十八人。時沿海長樂、福清等境皆有倭舟,廣東流倭往來詔安、漳、浦間。浙江舟山倭移舟南來者,尚屯浯嶼。福州、漳、泉無地非倭矣。舟山倭屯浯嶼經年,至是乃開洋去。其毛海峯者,復移眾南嶴,建屋而居。永、福倭移舟出梅花洋,參將尹鳳擊敗之。巡按樊獻科請趨胡宗憲應援,未及行,巡撫阮鶚往之,倭稍創。
六月,倭眾別部二十餘艘屯崇明三(川)沙,總督胡宗憲檄總兵盧鏜帥師攻破之。前後斬首百餘,遁去。宗憲以捷聞,兼言唐順之贊畫功,擢僉都御史。
秋七月,三(川)沙倭突犯江北,由海門縣七星港登岸,流劫過金沙、西亭,將犯揚州。參將丘陞禦之,戰於鄧家莊。賊敗走仲家園,復追至鍋團。陞輕騎先進,賊覘無後繼,盡銳來衝,陞馬蹶被殺。已而官軍大至,賊遁。八月,倭自鄧家莊敗後,沿海覓舟不得,官軍尾之於劉家橋、白駒沙諸處。倭餒甚,奔[劉家]莊,〈據《國榷》卷六十二補。〉我兵圍之。時劉顯兵至先登,各營繼進,縱火衝擊,破其巢,斬首二百餘。賊奔白駒場,追擊,又敗之於七竈莊、花墩,共斬首四百餘,賊盡殄焉。顯驍勇敢戰,江北軍悉屬顯節制,故有功。
三十九年春二月,倭寇六千餘人流劫潮州等處。時浙直倭患稍息,而閩、廣警報日至。
五月,加胡宗憲兵部尚書兼右副都御史。
四十一年春三月,泉州指揮歐陽深率兵擊倭,破之,生擒江一峯,泉寇稍寧。倭陷福建永寧衞,大掠數日而去。復攻永寧城,破之,大殺城中軍民,焚燬幾盡。
冬十一月,逮總督、兵部尚書胡宗憲,削籍,從給事中陸鳳儀之言也。獄具,罷浙閩總督大臣,設右僉都御史巡撫其地。
四十二年五月,復逮胡宗憲詣京,宗憲自殺。是時大計京官,復有言宗憲未盡法者,有旨逮治,宗憲至京自殺。宗憲在浙中與趙文華同事,文華選愞不敢前,宗憲輒自臨陣,戎服立矢石間督戰。方倭圍杭時,宗憲親登城臨視,俯身堞外,三司皆股慄,懼為流矢所加,宗憲恬然視之。殲徐海、汪直皆有功。然稍稍事文華,又握權太重,勳臣總兵者由掖門通謁庭拜,巡撫悉聽節制,如三邊例。宗憲才得展,而禍機亦萌此矣。上好玄修,宗憲進白鹿稱賀,大學士嵩比之。會嵩敗被逮時,歸安茅坤上書頌其冤。
冬十月,倭犯福建。其自浙之溫州來者,合福建連江賊登岸,攻陷壽寧、政和、寧德等縣;自廣之南嶴來者,合福清、長樂賊攻陷玄鍾所,蔓延及於龍巖、松溪、大田、古田之境,無非賊者。初,浙江參將戚繼光既連破賊於林墩等處,閩之宿寇盡平。繼光引兵還浙,遇倭自福清東營嶴登岸。麾兵擊之,斬首百八十級,遂行。而倭至者日眾,始犯邵武,殺指揮齊天祥。轉掠羅源、連江,殺遊擊倪祿。遂攻玄鍾所城及寧德縣,入之。乘勝直抵興化府城,不克,乃合兵薄城下,圍之且匝月。巡撫游震得以狀聞,請「調義烏兵,以繼光統之。起丁憂參政譚綸,與都督劉顯、總兵俞大猷協力共濟」。上從之。
十一月,劉顯率兵援興化。顯大兵留江西廣寇,所提入閩卒,不及七百人,且疲屢戰。倭新至,氛甚銳。顯知不敵,乃去府城三十里,隔一江按兵不進,欲掩逗留之罪。遣五卒齎文詣府,約欲率兵赴城禦敵。賊獲五卒殺之,用其職銜偽為顯文,剋期入城,約城中「勿舉火作聲,恐賊驚覺」。詐以五人為劉卒齎入。至期,賊陽稱顯兵入城,人莫之疑。賊既大入,猝起格殺,城中驚亂。參政翁時器、參將畢高倉皇縋城走,同知吳時亮被殺。賊遂據城中三閱月,殺掠焚燬。顯卒乘亂攫之,參政王鳳靈妻竟為顯掠去。賊既飽欲,始如平海衞,欲掠舟泛海去。
十二月,倭結巢崎頭城,與都指揮歐陽深相拒,久之不出。深望見兵少,輕之,直前挑戰。伏發,深與其下數百人皆戰死,賊乘勝陷平海衞。事聞,罷巡撫游震得,逮參政翁時器、參將畢高。劉顯坐觀望不救,立功自贖。倭引兵出海,把總許潮光以輕舟抄之,賊還屯平海衞。副總兵戚繼光督浙兵至福建,與劉顯、俞大猷合擊倭於平海衞,大破殲之,斬首二千二百級,墮崖溺水死者無算,福州以南諸寇悉平。
四十三年春二月,舊倭萬餘攻仙遊,圍之。三月,戚繼光引兵馳赴之,大戰城下,賊敗趨同安。繼光麾兵追至王倉坪,斬首數百,餘眾奔漳浦。繼光督各哨兵入賊巢,擒斬略盡,閩寇悉平。其得出者逸出境,至廣東潮州,俞大猷又截殺之,幾無遺類。
初,倭既自浙創歸,嘗一犯淮、揚、吳、越,皆不利,遂巢閩中,首尾七八載。所破城十餘,掠子女財物數百萬,官軍吏民戰及俘死者不下十餘萬。雖時有勝負,而轉漕軍食,天下騷動。至是,倭患始息。
谷應泰曰:島夷卉服,首見《禹貢》。秦、漢以來,罕被倭患。蓋以其俗愛鮮華,地多饒沃,五州、七道、三島,五百七十三郡,率皆樂土,環以大海,君臣自保,不愛慕中國也。若乃海王充牣,居民仰食,雲帆所指,有無懋遷,則又彼此咸賴。高帝時,士誠、友定遺孽竄伏,北遼南粵,歲被創殘。已而通謀逆臣,伏兵市舶。帝乃閉關謝貢,示弗復通。然而創設市舶,互市不絕,計深遠也。
後世識慮迂拘,放失舊典。初開橫海,旋棄珠崖,民競刀錐,吏鮮保障。秦關夜柝,楚吏晨韁,勇士蹈險,貪夫忘生。於是內地奸民,勾引潛深,海邦貴倖,藏匿不可勝計矣。貧民勢家,黷貨負直。窮夷困頓,進退次且。逃生水國,求食波臣。邊吏戒心,搜捕始急。於是沿海不逞之徒,陳涉力耕,怨家日眾,黃巢下第,憤恚思兵,稍稍收聚,倭裔窺竊上國矣。
朱紈下車,不畏彊禦。窮治黨與,少所報聞。夫廣漢索酤,先求魏相;李膺破柱,不避黃門。政求亂本,雖得河源;禍發朝堂,竟悲虎尾。紈死而朝貢與海逋交相賀也。代臣畏禍,海禁復弛。浙東再亂,王忬出督。拔大猷於偏裨,出盧鏜於獄中。普陀一戰,幾殲渠帥。游魂四潰,旋掠江南。而忬隨處邀擊,頗多斬獲。括乃代頗,騎還易毅。大功不終,自古悲歎。此閫外有遙制之憂,中樞失內贊之力也。
嗣是天寵握兵,乃棘門之兒戲;文華祀海,實天雄之誦經。倭患愈劇,張經再出。經以功在銅柱,因而偃蹇凌轢,度亦自大匹夫耳。然視事一月,指揮羣帥。王江涇之捷,賊兵宵遁。史稱其兵驕將悍,或亦讒人之蜚語,獄吏之深文也。文華行譖,檻車入國。蓋左豐求賂,盧植徵還;張讓交通,王允下獄。自古未有小人同事,而得剬制成功者。
胡宗憲曲意主撫,因成功。賄斬徐海,誘擒汪直。武安誘殺,李廣誅降。長致恨於封侯,空悲冤於賜劍。憲雖引刃,應無顏見二賊於地下也。憲才望頗隆,氣節小貶。側身嚴、趙,卵翼成功。耿秉因竇憲勒勳,杜預事朝貴甚謹。封疆之吏,固應折節乃爾耶?
倭寇披猖,禍延三省。任環效命留都,俞大猷經營兩浙,戚繼光驅馳閩海。類皆大國干城,足以滅此朝食。而乃大戮亟行,更張不一,事權牽制,流毒生民。九閽無金城之任,分宜少裴度之忠。羣賢隕喪,國事凌夷,固其宜也。中丞張濂,家居省會,身在圍城。訟言時事,涕淚交頤。觀其疏中所稱:殘難民之首,以償縱寇之功,而督撫可知;移罰罪之典,為賞功之命,而筦樞可知。軍法不重,人無死志。客兵掉臂,士無鬬心,而卒伍可知。嗚呼!鄭監陳圖,莫救當時之充耳,然而睢陽劍在,已成今日之爰書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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